价值中国专访《国运1909》作者:改革当以史为鉴
(联合电讯/北京)--采访嘉宾:雪珥 澳大利亚太平绅士、职业商人,自称“非职业历史拾荒者”;专攻中国近代改革史;中华能源基金委员会顾问、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特聘研究员,多家报刊专栏作家。其“中国改革史系列”已经出版四本:《国运1909》、《绝版恭亲王》、《辛亥计划外革命:1911年的民生与民声》和《天子脚下:1860-1890晚清经改始末》;此外还出版有《大东亚的沉没》、《绝版甲午:从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战争》、《大国海盗:浪尖上的中华先锋》等。
价值中国专访《国运1909》作者:改革当以史为鉴
价值中国:雪珥老师,您好,非常感谢您接受价值中国的采访。先请您为我们介绍下您写就的经典大作《国运1909》,您在本书中,预备向读者介绍什么,在1909年前后,中国社会发生了哪些变化?
雪珥:经典大作那是绝不敢当的,以《国运1909》为代表,我的“中国改革史”系列,能得到上至当国者、下至平民的不同读者的普遍认可,跨越了体制的藩篱及所谓“左右”之分,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。其原因,我自己认为就在于研究和写作动机是“善意”的,而没有将思想与文字当作所谓的“投枪与匕首”。
这本书是要从1909年这个时间断面上,从细节上剖析中国早期改革的方方面面。它主要讲的是:1909年,改革已经成了大清国的全民共识,成了主流话语体系。无论是官还是民,大家都承认:不改革是没出路的。可是,精心设计的各项改革措施,在经过官僚体系的执行之后总会变成“烂尾”工程。明明是利国利民的仁政,最后也会被大小领导干部转变为扰民和敛财的工具。改革本来就意味着各种利益的重新调整,可就在调整的过程中,很多矛盾纠结在一处,无法化解,改革的巨轮驶进了暗礁丛生的险滩。随后,1909年这个春天的故事演绎成了大清王朝的一曲挽歌———改革失败、王朝解体。
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1909年前后的社会变化,最关键的就是:“改革”被彻底“工具化”、“口号化”。后来的“革命”,也遭遇同样的问题。
与之前的主流史观相比,《国运1909》及之后其它几本“中国改革史”系列,比较颠覆性的观点可能在于:我没有沿用将历史人物和事件以意识形态、乃至所谓的“派系”(如洋务派、立宪派、革命派、保守派)来划分的方式,而是在“人性恶”的基础上,用“利益”+“权衡”的分析方法。在已经出版的“中国改革史”系列的4本书中,各有侧重:《国运1909》是从1909这个年代入手,《绝版恭亲王》是从恭亲王奕这个人物入手、《辛亥计划外革命》是从清末铁路这个行业入手,《天子脚下》是从直隶这个地区入手。而从5月份开始,我还将在报刊上推出第5个主题《宪政年代》,从立宪这个运动切入,预计连载一年后再出版。这5个主题中,集中贯穿的,是我对中国改革史、尤其是晚清改革史的基本认知,那就是“不改革等死,乱改革找死”。
价值中国:您在本书首先为读者讲述了李鸿章、张之洞、袁世凯、端方等一些体制内精英的迥异命运,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情境下,他们可谓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走过来。然而,他们的踌躇满志、高举的改革旗帜并没有改变清帝国的没落,反而他们的意气风发“令大清国的拂晓更显得昏暗苍白,如同黄昏”。在您研究结论中,是哪些政治、文化因素令他们的改革归于失败?
雪珥:呵呵,这句话是《国运1909》中描写晚清的“女人当国”时说的:“不管公鸡母鸡,能司晨的都是好鸡。问题是,大清国实在是睡得太久,到了非风雨雷电无法唤醒的地步。鸡公鸡婆那微弱的报晓声,只是令大清国的拂晓更显得昏暗苍白,如同黄昏……”用在李鸿章、张之洞、袁世凯、端方等体制内精英身上,也合适。不过,这不是说他们的艰苦努力起到了反作用,而是说在他们的如此努力反衬下,结局之败坏更显得悲惨。但他们的失败,绝不是个人的悲剧,甚至也不只是政权的悲剧,而实在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悲剧。
中国历史,一个很典型的现象就是:在野者永远将自己打扮成天使,将执政者描绘成魔鬼,这是一种夺权的策略需要;同样的,后世的执政者也永远把前代的执政者妖魔化,以便证明自己是伟大的、正确的。
我们从来都不缺乏慷慨激昂的挑刺者,却一直缺少踏实勤勉、能够前半夜想想自己、后半夜想想别人的人。历朝历代的反政府者,往往把自己当成正义和真理的化身。自晚清以来,几乎任何一个历史时期,那些摸着石头过河的体制内精英承受了太多的苛责,摸不到石头、摸错了石头乃至不慎溺水而亡的,统统成为妖魔化和嘲弄的对象,而那些站在干河沿上瞧热闹、讲风凉话、等待着时机以便“彼可取而代之”的人,只喊号子不出工,当然永远正确了。一百多年来,太多的“伪君子”充斥了我们的历史,以至于连“真小人”都显得十分可贵。
晚清当然腐败,当然昏庸,当然颟顸,但这种腐败、昏庸、颟顸,不是那个执政群体的独有共性。中国的改革,已经有150年的历史了,其间有过折腾,总想通过急风暴雨、乃至腥风血雨的革命走捷径,但最后,还是不得不回到一步一个脚印的改革上来。从晚清开始,直到邓小平开始改革,近七十年的社会资源,除了应对外敌入侵外,被过多地耗费在了“打倒”与“推翻”的内耗上,翻烧饼似地折腾,而没能集中在基本的政治制度(如文官制度、权力制衡等)及民生建设上。
大清帝国的覆灭,主要不在于立宪与否及立宪快慢,更不在于大清中央漠视民生,而是在错误的时机放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,令天下“群雄”以为跑出来了一只鹿,纷纷追逐,将全社会、特别是精英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逐鹿之上,民瘼民生当然就只能服从和服务于、乃至被牺牲于这个“大局”。
价值中国:您在本书“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”章节提到“大清国的创业气候属于典型的‘政治-经济学’,权力是最核心的生产力,也是最基本的生产要素。”那么在政府公权力的主导下,刺激了商人前赴后继地向权力靠拢,这是晚清资本主义起步时的情景,那么它对大清国的经济改革来说,意味着什么?公权力在这时期发挥了哪些作用?
雪珥:大清国的“资本”和资本主义,并非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,而是政府公权力主导下、为了救亡图存而催生的。
为了救亡的需要,当时的改革主导者其实夸大了资本、商业或者公司的力量。别人的资本主义,是生产力发展到那个阶段以后出现的东西,咱们一看,要救亡就必须要有这个东西,但是,中国的本土资本很弱很小,因此只能扶持。
在中国这种官本位的社会,政府对企业的扶持,首先就体现在给民营企业家们“奖励”官职级别。政府设立了很多奖励投资的措施,精英阶层也欣赏这种东西。中国开天辟地以来,从来没有如此对商人重视过。这种重视,绝对不是虚伪的,而有着极大的诚意。体制内外的很多人,将救国的希望很大程度上寄托在民营资本身上。当然,是否靠得住,另当别论。《申报》1923年的时候,做了一个历史回顾:“就政府对待实业之态度与影响言,60年中清末之9年为黄金时代,而民初之10年为黑暗时代。此由当局者有贤不肖之分,与国体无关。吾人虽酷爱共和,无所用其讳也。”这是一个相当客观的评价。
而对于民营资本来说,公权力的介入,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也是必需的。中国传统上是个重农抑商的社会,即便到了晚清,民间也并没有真正的资本家,缺乏真正的民营资本。这与中国的文化很有关系,中国文化中缺乏一个机制推动商业合作、资本协同。在中国的传统当中,缺乏公共信用平台。没有一种外在的约束机制能建立投资者之间的互信,仅有的约束都根基于家庭、家族等“熟人社会”网络,但也相当乏力,“杀熟”事件时有发生。相对来说,公权力、以及执掌公权力的干部们,是几乎唯一的公共平台,多少能提供最为急需的信用管理和信用交易。晚清企业起步的时候,官方介入,其实也符合老板们的心愿,否则他们会感觉这个企业没有主心骨,很不靠谱。
这一阶段,公权力的介入,实际上是市场的需要、发展的需要、也是救亡的需要。无论何种性质的资本,尤其是民营资本,其所从事的产业,都是新的,纺织厂、航运等等,都没有经验,必须摸着石头过河,并且要面对更为成熟和老到的西方竞争者。这时,公权力就发挥了自己的特色——“给政策”,只要你投资办实业,就给你一定的市场垄断权,这就是所谓的“专利”。晚清几乎每个行业,无论是官办企业还是商办企业,几乎都有这样的“专利”安排,这成为扶持企业起步的关键要素。至少在起步阶段,这并非限制竞争,而是鼓励投资。这是中国资本主义起步阶段的特殊性,从道义上对此判断毫无意义,它就是一种历史事实,发展因它,滞碍也是因它。
价值中国:如同今日一样,晚清体制内外的很多人,将经济的希望很大程度上寄托在民营资本身上。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民营资本?在当今的社会利益结构之下,民营资本的“商业常识”与百年前相比较,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?
雪珥:正如刚才所谈的,我认为在中国资本主义起步的时候,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民营资本。
权力催生资本、权力引导资本,这是中国资本主义的起步。这种大清特色的资本主义,有人说是“权贵资本主义”,我认为不很准确,应该是“权力资本主义”。这不是文字游戏,“权力”和“权贵”一字之差,却有根本的区别。在“权贵资本主义”下,利益结构更为固化,阶层之间的流动十分困难,而在“权力资本主义”下,虽然全民追逐权力,但是阶层之间的流动性还在,平民子弟、甚至草根阶级,依然能够通过对权力的追求与把握,而跻身上等阶层。只要你胆子够大,步子够快,你可以实现超常规、跳跃式的发展,胡雪岩就是很好的典型。
权力资本主义下,对权力这个第一生产力和生产要素的追逐,是全民性的。权力本身作为生产要素的强势投入,的确造成了很多经济问题,也造成很多政治问题。现在有很多学者及民营企业家,总是将资本、尤其是民营资本,打扮成为受害者,似乎很无辜,这基本是胡扯。
在中国特色的资本-权力孽缘中,资本绝不是“被强暴”的受害者,它是积极主动的,资本与权力其实是一种你情我愿的“合奸”关系,难以弄清究竟是谁先投怀送抱。资本对权力的追逐,以及权力对资本的青睐,都是基于逐利的天性,也基于中国特色的权力“生产要素化”的现实。将权力当作“生产要素”,是渗透在我们的文化血液之中的,如果要改变,就必须从改变土质开始,至少,那种将政府的树苗拔去重栽的做法,毫无意义。当然,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。
价值中国:晚清因改革超速,而导致政权崩溃。如今又到了改革的关键时刻。如果历史是面镜子,那么对当代中国所处的特殊时代来说,有着什么启示?
雪珥:在我的几本书中,不断地指出,晚清改革的最大症结在于对改革的节奏失控,最后导致内部瓦解。晚清政府急切地想迎合改革的呼声,这并没错,但是,当“改革”成为政治正确的唯一标签时,那些呼声中也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旋律,如何从中辨别音律,也是对执政者素质的考验。有关改革的节奏,尤其权力资源在改革中的重要性,美国学者亨廷顿做过很精辟的论证,值得我们深思。
中国是个大国,而改革是一种利益调整,因此,在改革过程中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政权体系来支撑。我认为,实现公平、公正的前提之一是稳定,在稳定状态下尚且不容易达成的目标,是绝对不可能在动荡中达成的,动荡时的唯一追求就是先稳定下来,大家能喘口气。但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是:出现了问题,首先痛骂执政者,尤其是痛骂前朝的执政者,所谓万恶的旧社会,而从不检讨自己,谁都可以将自己打扮成暴政或庸政的受害者。换了城头的大王旗,结果还是一样,总在权力更替的层面上不断换手。
中国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国,在思想文化上最该做的是宽容,先贤说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尤其是作为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,在拥有对抗强权的勇气时,能否还同时拥有容纳异端的度量,而不是将自己美化成天使,将别人矮化为妖魔。批评者首先自己要找到批评的边界,我们真正要对抗的敌人,绝对不是“权力”,而是“邪恶”,这种邪恶甚至经常表现为自以为是的“真理在握”的傲慢与偏见。
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这里的“君”,其实就是“公权力”,已经掌握公权力或正在追逐公权力的人,如果将这位“君”放在第一位,当然是“民”的灾难。当权者如此做,则是“民”的当下灾难,而夺权者如此想,则等于是预约了“民”的下一场灾难。
价值中国:自甲午海战、戊戌变法以来,历经几代人一直在寻找中国社会的病因,您认为中国社会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,而大多数中国公民最需要的又是什么?
雪珥:中国近现代最大的问题,就在于“主义万能”+“不择手段”。
近代第一轮改革开放的第33个年头,正值甲午战争。甲午战争的失败,令晚清的改革开放彻底改道,从“制度”和“主义”层面寻找灵丹妙药和捷径,成为精英阶层的共同追求,以为从国外进口一种主义、一种制度,就能立刻富国强兵,跑步进入强国的行列。
然而,这股“主义”万能风潮,对中国的现代化造成极大的困扰。中国近代史的主流,就是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“主义”大旗下,将自己描绘为天使、将他人描绘为恶魔,而忽略了培育民生与厚植国力这种关乎国家复兴、崛起的根本。近代改革,自此走上了一条“主义”取代“问题”、口号取代实干、旗帜取代行动的歧途,终至政权分崩离析,“改革”被“革命”所替代,一直到1979年邓小平推动新一轮改革,才算消停。
在这个过程中,另一个传统也在飞速形成,那就是站在边上说风凉话的,永远正确,责任则都属于那个使劲干活的。其实,一个真正的宪政民主体制,如何做好一个负责人的“在野者”、“反对者”,其实比如何做好一个执政者更难,也更重要。中国近现代史也已经证明了,一个不负责任、不择手段的“在野者”,当它登堂入室后,也不可能是一个好的执政者。民众面对的选择题,往往不是“黑猫”、“白猫”,而是“黑狼”、“白狼”,或者是“饱狼”、“饿狼”。
要走出这种“狼”的循环,我认为必须首先从基础上肯定“狼性”的不可避免的存在,无论台上台下的都是狼,它们没有好坏之分,只有饱饿之别;我们能选择的余地,只有黑狼与白狼,而不是狼与羊。只有看清这个,才能“死心塌地”第丢掉幻想,在“人性恶”的基础上,认同“权力”的本质是“必要的恶”,进而对权力——无论其执掌者自我宣称是如何的为人民服务——进行监督。“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掌权”,这是西方政治伦理的基础,也是西方对所有公权力始终心怀戒惧的心理基础。但是中国人却往往相信人有“黑白”、“善恶”,在某些人手里,权力就是天使的光环,而在另外一些人手里,权力就会成为恶魔的权杖。这种自欺欺人的认知,为各种野心家提供了巨大的忽悠空间。只有中国的每个国民都能以如此的态度看待权力、看待追逐权力的人,这才能造就独立的人格,才能避免成为无知盲从易被忽悠的羊——羊的大批量存在,正是狼屡屡得逞的前提。
价值中国:通过阅读您的《国运1909》、《辛亥计划外革命》及其他几本书,十分推崇您关于中国的谨慎乐观、及理性表达,将历史事件、人物放在意识形态之外重新解读,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启蒙读物。在您看来,对于处于大变革中的中国社会来说,人们的心理、价值观往往会发生什么变化?其次,领袖的作用有哪些?
雪珥:不用意识形态、而用利益关系来解读历史,可算是我的基本特点,前面已经谈到,这是我的“一个中心、两个基本点”。我不是不相信近现代中国有理想主义者、或者原教旨主义者,但这种将理念放在首位的人,往往在自己的团体内部、就会被自己的“同志”先消灭了。从历史和现实中,我们更多看到的是:慷慨激昂的人往往希望鼓动别人去牺牲,而自己坐收渔利。对于没有宗教传统和宗教牺牲精神的中国来说,对于现实利益的关注,或许就是唯一的宗教。投机,才是中国近现代史上颠扑不破的主旋律。
大变革时代,人们的心理、价值观发生的变化是相当复杂的,但是可以肯定一点,那就是在剧烈的“失范”之后,人们会变得更为急功近利、更为注重眼前注重现实。中国传统上似乎都很对物欲成为驱动力极为担心,其实,物欲横流、急功近利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没有一套规则、或者只有“弱肉强食”的丛林规则进行约束,这或许就给精英人物乃至你所说的“领袖”,留出了用武之地。遗憾的是,读史令人失望。
价值中国:您作为“历史拾荒者”,从事历史研究和写作的信念是什么呢?在晚清的历史人物中,您最欣赏哪一位,为什么?
雪珥:作为一位“非职业”选手,历史研究和写作就是我的兴趣爱好,其乐无穷,如果能与更多的人分享,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资治通鉴的作用,当然是很值得高兴的。
在西方的长期生活,带给我的写作的最大启发就是:一、从细节入手;二、兼听则明,掌握更多史料;三、不盲从,尤其是不能在意识形态先导的前提下盲从。可能有人不赞同,但我相信在历史研究领域,也同样是“细节决定成败”,而不只是思想决定成败。没有细节支撑,思想就是妄想,史学就成了研究者的个人梦呓或混饭的饭碗。
至于晚清的历史人物中,我最欣赏李鸿章,欣赏他那种偏向虎山行的“孤臣”风格,“秋风宝剑孤臣泪,落日旌旗大将坛。海外尘氛犹未息,请君莫作等闲看。”我们这个民族,太需要这样的能够行动起来、而不是空谈的人。我以李鸿章第一人称写的《李鸿章谈心》,已经结束了报刊的首轮连载,即将修改后出版,作为我献给这位伟大先驱的一点敬意。